丽江花园选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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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广州大道一直向南，越过拥挤不堪的洛溪大桥，在珠江的两条小支流大石水道和三支香水道围成的南浦岛上，有广州“明星社区”之称的丽江花园就坐落在这里。

　　这个曾被建设部授予“全国小康住宅示范小区”，并获得“联合国最佳人居环境特别金奖”的住宅社区，已经有14年历史，近万户住户。

　　作为正在迅猛成长的社会主流阶层，这个群体的影响力和公共权利意识日益增加。这一切，使得丽江花园的业主维权活动有着标志性意义，引起广泛关注。

　　近两年来，围绕着丽江花园第四届业主委员会的换届选举，发生了一系列的风波，其中包括两次流产的选举，长达一年半的业委会空白，一场物业管理费官司，最后，是两支持续5个月明争暗战的选举队伍。

　　一支队伍，是一群以维权为出发点的老人们成立的“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筹备组”；另一支队伍，是原业委会成员成立的“丽江花园第三届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后者得到了地产发展商和物业管理公司的全力支持。两支队伍都指责对方为非法。

　　9月上旬，两支队伍都进行了业委会选举，并分别于9月12日和14日，公布了自己的第四届业委会委员名单。双方的僵局，至今仍未打破。

　　这一天是2005年8月28日，由维权老人发起的“丽江花园业主大会”正要在丽江花园桥下的业主活动中心召开。但当参会的业主来到时，却发现业主活动中心是这样一个场景:天花板被敲掉，地板被撬开，到处堆着水泥和沙石，一条塑料水龙管不停地喷着水。

　　几天前，当业主大会决定在业主活动中心召开后，丽江花园物业管理公司随即贴出了公告，称活动中心要从8月25日起进行连续20天的封闭维修。26日，“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筹备组”组长刘演发向物业管理公司发出一份通知:要求使用业主活动中心场地，并希望对方“能给予合作，不要发生意外事件”。

　　“我们原本想，物管公司可能会把门锁上，那样我们就砸掉锁冲进去。”孙书起说，但是没有想到，物管公司来了个彻底的“釜底抽薪”。事后，丽江花园物业管理公司否认此举针对老人，称活动中心维修早已确定，是“按原计划进行”。但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施工队进场时间确实提前了。

　　无奈之下，业主大会移师桥下老人们平时锻炼的一块空地举行。在约500人的场面下，临时找来的扩音器显得难以胜任，发言者的话很难被外围的与会者听清，主持人不得不一再强调大家保持安静。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在鼓掌欢呼声和高举的手臂丛林里，业主大会审议通过了《丽江花园业主公约》《丽江花园业主大会议事规则》以及各小区新的物业收费标准。新标准比现行的各小区收费标准均有大幅降低。同时，被推举出来的新一届业委会委员候选人，也登台跟业主见了面。

　　这一天业主大会经历的波折，再典型不过地反映出维权业主们的现状:由于与发展商和物业管理公司处于对立的局面，他们自发筹备进行的业主委员会选举一直步履维艰地前进着。

　　根据签到记录统计，一共有497名业主代表出席这次会议。而大多数代表的背后，有着多则数百户少则数户业主的明确授权。“他们代表7420户业主，占丽江花园业主的七成多，是丽江花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经过业主自主选举产生的业主代表。”业主大会筹备组组长刘演发说。

　　总面积1020016.05平方米的丽江花园，被分割成相对独立的丽字楼、德字楼、桃花岸轩、华林居、康城居、左岸、九如通津等11个小区。65岁的孙书起，以子女的名义在九如通津买了房子。

　　从广州高等航海专科学校退休的副教授孙书起本来以为可以在丽江花园颐养天年，当初他看上了这里的幽静。但是，近一年来孙过得很疲惫，因为他参加了丽江花园的维权活动。

　　维权活动起因于去年10月，广州市物价局出台了关于物业服务收费的政府指导价，以刘演发为首的一批业主要求按政府指导价缴费，拒绝按现行物业管理费标准缴费。随后，刘演发等三人被物业管理公司告上法庭(详见本报7月13日《丽江花园业主集体拒交物业管理费风波》报道)。

　　“我们并不是交不起每月的几百元管理费。作为业主，我们就是想争得对丽江花园公共事务的线岁的刘演发说。

　　丽江花园从来都不缺少因子。2002年，这里爆发了轰动一时的“新浦南路”业主维权活动，最终失败；2004年初，一群年轻的业主精英欲入主业委会，攫取小区话事权，亦铩羽而归(本报2003年12月28日曾作报道)。

　　一年后，老人们接过了维权的“接力棒”。这场最初基于利益计较的活动很快进入了更为深远的图景:他们需要一个与管理公司对话的平台，成立小区第四届业委会——早在2004年3月30日，丽江花园第三届业委会就已经届满到期。

　　今年4月30日，老人们把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筹备组相关资料送到番禺区国土房管局。接受前两次选举票数不能达到法定半数的教训，在征得该局同意后，老人们决定这次选举分区进行:即先选出各区域的业委会分会，再由各分会选举出全丽江花园的业委会。

　　住有840户居民的九如通津被认为是选举做得最好的小区。孙书起和另一名退休高校教师高桂珍起了核心作用。

　　此前，70岁的高桂珍在丽江花园的生活一直是做做早操、打打麻将，在孙书起的影响下参与维权活动后，她的生活也失去了平静。“既然做这个事，就要全力做好”。她被推选为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筹备组副组长。

　　让孙书起和高桂珍记忆最深的是动员业主的艰难。“我们没有业主的通讯资料，没有其他的沟通渠道，只好用敲门入户的方式。九如通津共有21栋楼，我们六七个积极分子一人包了三四栋。”孙书起介绍。

　　从今年3月到5月间，每天晚上8点过后，九如通津的楼宇内就可看到老人们爬上爬下的忙碌身影。他们手持征求意见表，请业主们签字。意见表包含了按指导价收取物业管理费和支持召开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等内容。在这个过程中，孙书起由衷地敬佩高桂珍的耐心和坚韧，用“诲人不倦”四个字来形容她，事后还向她郑重鞠了一躬。

　　个中甘苦只有高桂珍心中最清楚。有一户业主，先后七次将高桂珍“嘭”的一声关在门外，当执著而谦和的高又一次出现后，他签了字；另一户业主则以倨傲的态度始终拒绝签字，并讥讽高“住不起就搬出去吧”。“有时候想，都70岁的人了，还搞这个干什么！但是我们不搞谁来搞？”高桂珍说。

　　7月10日上午，星期日，丽江花园业委会九如通津分会举行选举。孙书起说头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怕会开不起来，怕年轻业主不参加”。

　　但第二天的情形足以让他感到欣慰。三四百名业主到场参加选举，很多年轻人也来了。会议开得简朴而热烈。

　　到7月25日投票结束，九如通津53.21％的业主投了票。高桂珍等三人当选九如通津业委会委员，高的票数高达411票。

　　丽江花园第三届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由5名原业委会委员、一名发展商代表及一名业主代表组成。然而在6月和7月间，该筹备组中的5名原业委会委员已先后宣布辞职。对此，筹备组负责人，发展商代表黄莹莹认为，他们的辞职未经业主大会批准，不能算数，故筹备组仍为7人。

　　当业主大会筹备组的老人们在骄阳下分发传单并为宣传自己的主张而喊哑了嗓子时，他们的对手、第三届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的声音则在各楼宇的公告栏里频频出现，动作更是不断加速。

　　6月初，公布了《业主公约》和业委会换届选举办法的征求意见稿，随后，丽江花园各小区出现了票箱，供业主推举候选人。8月12日，开箱推选候选人。8月16日，27名候选人在各楼宇的公告栏里公示。8月20日－9月5日进行投票。

　　9月6日，在老人们组织的业主大会召开9天后，业委会换届筹备组在离丽江花园两公里外的丽江明珠大酒店三楼进行了开箱点票。

　　现场来了13名业主代表，当天出席点票现场的还有番禺区国土局、丽江花园居委会、派出所及广州市物业管理协会的相关人士。

　　经业勤会计师事务所统计，此次选举发出选票10182张，收回选举业委会委员的有效选票5075张，收回表决《业主公约》和《议事规则》的有效选票4865张，经过票权计算，业委会选举成功，但《业主公约》和《议事规则》表决失败。9月12日晚，这个名单在丽江花园公布。

　　一位出席现场的人员私下表示:既然是选举丽江花园业委会，为什么开票地点不在丽江花园而搞得如此隐秘，为什么业主不能自由观摩点票现场？

　　“这个换届选举筹备组是丽江花园物业管理公司和发展商一手操纵的。”刘广生认为。由于不是业主，这位住在华林居的国家级医药专家一直站在背后，但他是事实上维权老人们的灵魂人物。

　　丽江花园物业管理公司总经理王会全坚决否认了“操纵”业委会换届筹备组的说法，“管理公司是在配合业委会换届筹备组工作，筹备组有何指派，我们就去完成，比如张贴公告、派发传单。”王并不认为丽江花园第三届业委会已经过期，“只要新的业委会没有产生，它就应该行使权力。”黄莹莹证实，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是在筹备组要求下进行的。

　　对于业主要求按指导价收取管理费的要求，王会全表示，按有关规定，降低管理费要由业主大会来决定的，不是老人们说降就降的。王还否认了物业管理公司从管理费中攫取高额利润，称公司的账目都是经过严格审计的。他同时指责老人们扯标语拉横幅的举动破坏了丽江花园的和谐气氛。

　　老人们对换届筹备组的选举程序也予以抨击，尤其是对由业勤会计师事务所来计票这一点。“业委会选举由会计师事务所来开票这也算是破天荒的了，”孙书起说，“他们选举办法中说这次选举全程公证，但开箱点票当天并没有公证处的人到场。”

　　6月初，第三届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制定的选举办法征求意见稿公布时，其中有一条:“参选者必须年满二十周岁且小于六十周岁”，矛头指向十分明显，老人们对此怒不可遏。“剥夺60岁以上老人被选举权，这是违宪行为。”孙书起说。

　　在其后的修订稿中，这一条被取消了，但是又新增一条:参选者不得在小区内参与过非法集会。刘演发对此评论说:“谁有资格界定什么是非法集会？公安机关才有。”

　　对于老人们而言，最大的麻烦在于没有宣传渠道，他们贴出的公告，一转眼就会被物业管理公司聘的保安撕掉。选举出候选人的公示牌，如果不是时时有人守着也会转眼就不翼而飞。

　　几个维权活动的核心分子家中都曾接到过来历不明的骚扰电话，刘演发和另外两名维权业主刘庚岩、曾作烈的家中门锁先后遭到破坏，虽然没有证据，但几个当事人都认为，管理公司难辞其咎。

　　老人们也没有闲着，6月间，当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挂出相关的宣传标语时，几位老人就公开割掉了这些标语。“我们找不到这个所谓的换届筹备组，所以把条幅拿回来等他们来拿，但一直没有人来。事实证明这个筹备组是空壳。”刘演发说。

　　7月，当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搬出投票箱进行候选人提名时，老人们搬走了两个小区的投票箱，并颇有幽默感地分别送给了番禺区国土房管局和司法局。

　　业委会换届选举筹备组成员黄莹莹对此说，为维护小区的安定团结，筹备组并不想与老人们发生冲突，筹备组是顶着巨大压力开展工作的。

　　到了8月21日前后，双方都开始了上门拉票的工作。有业主向刘演发、刘广生等人反映，物业管理公司雇了一批大学生上门送选票。一位业主说，他们要我当面就画好选票，如果不画票，签收也行。

　　记者找到了一名参与送票的广州大学本科生张薇(化名)，张回忆说，她是朋友介绍到丽江花园做选票发放工作的，前后呆了三天。她和其他学生一起先在丽江花园售楼中心集合，并接受了简单的培训，对方要求他们避免在业主休息时间敲门入户，并叮嘱他们要讲礼貌。

　　据称这些学生一天可获得150元的报酬，但张否认收取了报酬。丽江花园物业管理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则透露，如果工作五到六天，这些学生可以得到业委会换届筹备组600至800元的报酬。

　　21日晚，几位维权老人在华林居院子里遇到了一名发选票的女大学生，遂对其进行盘问，在问清对方不是华林居业主后，老人以对方身份不明为由要求检查其手袋，双方发生争执，最后这名女生高呼“有人抢东西”方得以脱身。

　　而就在丽江明珠开箱点票的这一天，主管部门番禺区国土房管局的指导性文件也送达两个筹备组，文件要求:召开丽江花园小区业主大会应由一个筹备组牵头组织开展有关工作。

　　其实，早在5月25日召开的协调会上，政府部门就已经提出了两支筹备组合并的思路，但会议不欢而散。

　　“业主成立业委会的积极性往往来自跟物业管理公司的矛盾。”广州市物业管理协会秘书长谢凯认为，业主成立业委会的目的是要赶走管理公司，这会使管理公司很紧张，阻挠业委会成立；与管理公司矛盾不明显时，业主们又对业委会漠不关心，这就是当前广州业委会成立的弊端。

　　中山大学人类学副教授朱健刚认为，不应把成立业委会单纯理解为对物管的否定，其实双方是平等的市场合同关系，也不是大家所津津乐道的主人和管家的关系。

　　针对丽江花园两个筹备组的选举之争，朱健刚说，在一个公识强烈的社会里，理性的谈判、妥协、宽容的过程，将使利益相关双方受益，也有利于一个和谐社区的建立。

　　朱健刚认为，丽江花园选战中最大的缺位是政府的指引功能。大家习惯了有事找政府，但政府显得无所作为。这反映出政府可能承受着权势集团的压力。

　　“我们的指导他们不听，我们也没有办法。”番禺区国土局房地产市场和物业管理科科长黎金祥显得很为难，他说，两个筹备组都多次跑来反映情况，丽江花园成了番禺区230多个住宅小区中最难解决的问题。我们希望利益各方能真正坐下来协商解决业委会选举问题。

　　面对“政府态度暧昧不明的指责”，黎称，在业委会选举中，政府不是组织者，它的职能是给出一个规则，并不参与其中，“选业委会毕竟是业主自己的事情。”广州市国土局的一位人士也认为业主的事要由业主自己解决。

　　丽江花园业委会成立于1998年，前两届的主任都由发展商代表担任，到第三届方由业主担任。在刘广生看来，业委会从一开始就是发展商主导，加之物业管理公司是发展商的子公司，故而形成了丽江花园目前发展商、物业管理公司、业委会“三位一体”的形态。

　　刘广生认为，在前几届，由于发展商控制着大量未售房的投票权，业主势力相形弱小时，这种“三位一体”的形式还可以顺畅运行，但近两年丽江花园的楼卖得差不多了，业主的势力大增，自然会关注自己的利益问题。但是发展商和物业管理公司早已习惯了在业主面前的强势地位，并不打算对既得利益作任何让步，更不会允许业主取得丽江花园公共事务的话事权。这样，双方之间就出现了冲突。

　　在刘广生的设想中，建立业委会只是第一步，若干年后，丽江花园还应该产生社区委员会，真正实现社区自治。“所有的公共事务都应该由居民自己通过协商的方式决定。农村现在在搞村民自治，而我们城市里更有文化和经济实力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搞居民自治？”

　　然而，即使是选举业委会这件业主们自己的事，在丽江花园却未必如想象中风生水起，很多业主都对此表示漠然。左岸的一位年轻业主说:业委会筹备组的候选人我不认识，维权的老人我也不认识，我也不知他们的施政纲领，干脆两边都不投票。

　　也有部分业主对老人们的维权中的一些做法有不同看法，老人们被指以“作风、对立思维来实现”。

　　发展商广控地产驻丽江花园临时负责人侯光宪认为，第三届业委会自然顺延地享有组织换届的权力，小业主们也没有这样的公信力。

　　朱健刚评价说，与对手相较，老人们在意见表达渠道方面仍处于劣势。他们只有以某种激进的形式来引起业主们的注意，但激进的方式反过来对维权又造成了损害。

　　现在，丽江花园两份不同的业委会成员名单都呈送到了番禺区国土房管局，这似乎又一次印证了该局一位领导的牢骚:番禺230多个小区，就数丽江花园最乱。

　　目前有两个消息令老人们一喜一忧:喜的是，建设部和国土资源部都知道了丽江花园的事，并在给广东省有关方面的电文中表示“很关心”；忧的是，在前不久于新疆乌鲁木齐召开的全国房地产会议上，丽江花园业委会选举作为反面典型被点名。

　　在收到番禺区国土局的指引文件后，老人们接受了协调解决的思路。但侯光宪表示，选举已出结果还怎么进行协商？如果业委会换届筹备组的选举结果不算，我们前期投入的金钱谁来补偿？

　　9月18日，正是农历中秋节。月圆之夜，不少业主都举家来到小区内的草坪上，打着灯笼吃着月饼赏月，整个丽江花园内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虽然每一幢楼宇的公告栏内，那份引起纷争的业委会选举告示仍高高张挂，但这几个月来的争吵和冲突却似乎都已被遗忘。

　　“这是一个忘却的年代，连刚发生的历史都会被忘却，何况是一点小小的个利？”一位丽江花园的维权业主这样感叹着说。

　　8月28日，在丽江花园桥下举行的“丽江花园业主大会”现场，被推举出来的新一届业委会委员候选人登台跟业主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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